社会科学是对当下重大社会问题的一种回应,因此理解作为社会科学的国际关系理论更不能无视既定的语境,三个版本的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都是对特定历史或者当下政治的一种理论性回应,离开这一点而抽象地谈论国际关系理论无疑是隔靴搔痒。爱德华·卡尔和汉斯·摩根索的古典现实主义理论,就是在理论上阐释刚刚过去的历史或正在发生的政治,而这个政治就发生在帝国主义时代,因此古典现实主义理论的历史基础或者立论出发点就是如何理解帝国主义的世界政治。换句话说,古典现实主义理论的历史经验基础其实就是帝国主义问题,结构性现实主义力图“去帝国主义化”而且相当成功,但进攻性现实主义则在事实上回到古典现实主义理论的出发点,是一种“新帝国主义”的理论逻辑。因此,现实主义理论之所以为现实主义的,或者说现实主义之所以与其他理论流派有着深刻的不同,就在于其独特的历史本体论。应该看到,自由制度主义只不过是现实主义理论的衍生品,即以所谓的制度霸权而实现“霸权护持”,自由制度主义的历史本体论的理论逻辑其实也是同现实主义一样的,只不过更隐蔽一些而已。
(一)《20年危机》:帝国主义的时代特征
帝国主义时代何时开始?帝国主义有各种形式,如罗马帝国的军事帝国主义、当代的经济帝国主义和文化帝国主义,但是进入工业化之后的帝国主义则是以军事占领为先锋、以经济掠夺为主要形式的双重性质的帝国主义。英国首相迪斯累利在1872年的一次演讲中,鼓吹英国人民是要一个可以“赢得世界尊重的伟大的国家———一个帝国”,认为帝国是王室、保守党和工人阶级的联合,由此正式开启了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论述的新篇章。帝国主义是可以学习、可以效仿的政治,因此以19世纪80年代欧洲国家瓜分非洲为标志,世界正式进入了帝国主义时代。关于帝国主义最有影响力的研究,无疑是英国学者霍布森的《帝国主义论》和受此影响而形成的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可以肯定地说,离开帝国主义理论,就无法理解当时的世界政治。而帝国主义行为之所以流行,其背后是19世纪中叶开始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即社会进化论的影响,认为“优等民族”淘汰“劣等民族”是自然的选择。
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者如爱德华·卡尔和汉斯·摩根索都直面现实,他们的现实主义理论其实都是研究强者如何欺凌弱者的历史或者现实。爱德华·卡尔在《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简称《20年危机》)中引用意大利人的话作为佐证,国联的程序是“绕圈子,绕来绕去,只有两种出路:或者是英国、意大利、法国、德国之间达成一致,或者是这四个大国分道扬镳”。在帝国主义时代,弱国无外交是符合当时的游戏规则的,因为当时流行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所转化的“白人优越论”。
当时流行的“强权即公理”的帝国主义逻辑不但用在白人对其他民族身上,还直接体现在欧洲白人内部的关系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1919年巴黎和会,就是强者瓜分弱者游戏的体现,这就引发了“20年危机”并进一步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
初成于1939年的《20年危机》,就是以强者的权力政治即帝国主义的实力政治而展开论述的,以欧洲帝国主义欺凌弱者为背景,进而导致“强者”即帝国之间的权力游戏。因此,“现实主义”就是以“实力政治”“权力政治”为基础的帝国主义政治的理论化表述,从而演化成为一种国际政治理论。《20年危机》其实没有多少“理论”可言,有的只是丰富的历史和政策性经验阐述。另外,只要是讲帝国主义政治,就不可能脱离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逻辑,马克思学说已经成为“知识社会学”的来源。换言之,讲述帝国主义政治逻辑的《20年危机》是一部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或者说具有当时时代特征的马克思主义化的“知识社会学”作品。
(二)《国家间政治》:帝国主义的政治逻辑
成稿于20世纪40年代末的汉斯·摩根索的《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简称《国家间政治》)直接延续了当时的左翼思想,因此蜚声于学界的摩根索必然得不到美国政府应有的重视。
把帝国主义的“时代特征”上升为帝国主义的行为逻辑,就构成了摩根索的“国际政治学”。和卡尔一样,摩根索也是从探讨权力开始其“国际政治学”论述的,但摩根索的国际政治学旨在揭示帝国主义的政治逻辑,尽管它是以现实主义理论面目而出现的。
沿着卡尔的路径,摩根索指出:“以权力界定的利益概念是帮助政治现实主义找到穿越国际政治领域的道路的主要路标。”国际政治必然是权力政治即实力政治,国家在追求权力政治中实现权力最大化,正如国内政治的权力制约而导致的权力均衡一样。但是,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并不是所有的参与国都同等地参与了国际政治,即存在权力的不平等性。在这种情势下,必然出现有维持权力现状和改变权力现状的国际政治,这事实上是一种冲突性政治。摩根索断言:“全部历史表明,积极参与国际政治的国家,或是在不断地准备战争,或是在积极地卷入战争,或是处于从战争中恢复的过程中。”因此,权力政治现象呈现为“或是保持权力,或是增加权力,或是显示权力”。其中,“如果一国的外交政策目的在于通过改变现存的权力关系获得比它实际拥有的权力更多的权力———换言之,其外交政策寻求的是在权力地位上的有利变化,那该国奉行的就是帝国主义政策。
欧洲历史其实就是不断地改变均势的“帝国主义政策”,两次世界大战事实上是欧洲战争惯性的进一步放大。对于生活在这一时期的摩根索而言,两次世界大战就是其理论的历史脚本,因此,摩根索在讲到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权力政治、什么是国际政治的时候,最关心的还是那些在历史上改变现状的帝国主义政策。在《国家间政治》中,最关键的内容就是“第二编作为权力斗争的国际政治”,其中,对改变现状的政策即帝国主义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维持现状的政策,摩根索只用不到10页的篇幅谈论“寻求权力的斗争:现状政策”(第4章),却用了30多页的篇幅专门讨论“寻求权力的斗争:帝国主义”(第5章),第6、7章其实都是有关帝国主义政策的论述,而且他还在其他地方不同程度地论及历史上改变现状的帝国主义政策。比如,在第七编的“当代世界的国际政治”中专门用一章的篇幅论述“新的道德力量:民族主义化的普世主义”,其中谈道:“民族主义所要求的是一个民族建立一个国家,除此之外别无他求;而我们时代的民族主义化的普世主义却主张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有权把自己的价值观和行为标准强加给其他所有国家。”这显然就是指刚刚出现的冷战的世界政治中的美国帝国主义和苏联帝国主义,“我们时代的民族主义化的普世主义”“是一种世俗化宗教,它对人的本性和命运的解释以及它拯救全人类的救世主式的誓言都是普遍适用的。一个特定的国家将在一个特定时期执掌普世主义的火炬,而原则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可能这样做。照此看来,在新十字军民族主义名义下统治全球的要求,可能会根据精神的和权力的条件,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国家。”这其实就是指刚刚出现的冷战政治,美国和苏联都把自己的价值视为普世主义的,并以此来改变权力结构的帝国主义政策。正如摩根索所言:“20世纪,在世界大战和革命的影响下,在经济、政治和军事的权力集中以及经济危机的影响下,这种对国家的依附达到了世俗宗教的狂热程度。权力之争戴上了善恶之争的意识形态面罩。外交政策摇身一变成为神圣的使命。战争都以圣战的名义进行,目的是将正确的政治宗教传播到世界各地。”要知道,冷战起源于意识形态之争,因此摩根索着重谈到帝国主义政策的新形式与新逻辑———文化帝国主义及其实践。
文化帝国主义是一种最高级形式的帝国主义,它软化敌人,并为军事征服或者经济渗透准备基础,“它的目的不是征服领土和控制经济生活,而是征服和控制人们的心灵,以此作为改变两国权力关系的手段”。
意识形态的作用是掩饰政策的真实性质,因此“虽然所有政治都必然是对权力的追求,但意识形态却把参与这种权力角逐解释成演员和观众在心理上和道德上都能接受的某种东西”。在现代,由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流行,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偏爱生物学的观点,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和日本帝国主义赋予这些生物学意识形态以革命性的内涵,其本质还是19世纪的社会进化论,“征服弱小民族似乎成了‘白种人的责任’、‘民族使命’、‘天命所定’、‘神圣托管’、‘基督教义务’。殖民帝国主义尤其经常使用这类意识形态口号加以伪装,如宣称征服者的使命是把‘西方文明的赐福’带给地球上的有色人种”。
摩根索事实上揭示了冷战的性质即意识形态战争,揭示了世界政治真相,接近一种“实存论”(the world of being),这当然不利于美国所开展的围堵共产主义的大战略,因此需要将这种冷战战略合理化、合法化乃至神圣化的“实证论”(the world of becoming)。事实上,战后美国社会科学最伟大的成就就是将自由主义社会科学化,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各学科完成了自由主义的社会科学化工作。在这个大背景下,政治学理论中的人民民主被改造为自由主义民主,即以自由主义来框定具有社会主义属性的大众民主;古典现实主义的帝国主义论被改造为结构现实主义,基于历史真相和政策实践的现实主义被改造为“去帝国主义”的非历史的“科学哲学”。或许是因为知识界对理论的饥渴,一种完全非历史的社会科学理论居然就这样流行开来,到头来证明不过是一种失败的理论。
(三)《国际政治理论》:去帝国主义化的非历史的国际政治理论
卡尔和摩根索基于帝国主义历史而建构的古典现实主义理论让冷战中的美国国际关系学界许多人如鲠在喉。因为要配合政府围堵共产主义学说,但用于反对共产主义的古典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的左翼色彩、乃至社会主义属性很重,社会主义阵营欢迎古典现实主义的帝国主义历史本体论。这无疑是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界的一个理论困局。认识到这一点,就知道肯尼思·华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其理论意义。在笔者看来,已经流行了60年的摩根索的《国家间政治》,将会比华尔兹的《国际政治理论》更有生命力,因为摩根索讲“常识”,而华尔兹则试图以“理论”反常识性事实。
“反常识性事实”的华尔兹是如何建构其国家政治理论的呢?他认为此前的现实主义理论是还原主义的,不属于国际政治理论而是外交政策理论,而国际政治理论则必须是系统理论或者体系理论。华尔兹首先从“理论”的概念入手,认为理论只能被建构而不能被发现,被发现是归纳法下的规律,理论是头脑中形成的一幅关于某一有限领域或范围内的行动的图画,因此理论只能被理论所推翻,而不能为现实所证实。根据这样的假设,华尔兹认为,此前流行的理论事实上不是理论而是规律或者政策性理论,是基于归纳法和还原主义的规律性发现。华尔兹认为,国际政治理论解释力进展甚微,原因就在于还原主义的流行。关注个人或国家层次原因的是还原主义,还原法的实质就是通过研究各组成部分来理解整体。许多人试图根据心理因素、社会心理学现象或者国内政治经济特征来解释国际政治事件,但是“这些非政治学理论却从来不足以提供可靠的解释与预测”。
要建构新理论,前提是必须清理最有影响力的还原主义理论。在当时,最有影响力的还原主义理论是什么?就是让自由主义民主理论家们耿耿于怀的帝国主义理论,正如华尔兹所说:“总而言之,无论是表示支持还是反对,对霍布森—列宁帝国主义理论加以评价的著作其广度和深度均可与国际政治领域中任一学派相媲美。鉴于此,我以该理论为例来对还原主义方法加以阐明。”华尔兹以一章的篇幅,以批判还原主义为名,其实是批判帝国主义理论。
这里没有必要讨论华尔兹为何以整整25页的篇幅批判乃至解构霍布森、列宁及其追随者的帝国主义理论,只要明白其宗旨就行了。作为对既定制度的辩护性学者,华尔兹这样做很自然,但悲剧是,非西方国家不少学者也随之起舞,随着美国学者一道把国际政治理论最经典的理论———帝国主义理论抛在脑后。冷战本身就是一场文化战争,华尔兹本人所建构的“国际政治理论”就是这场文化战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或者说华尔兹为代表的国际政治学就是这场文化战争的主角,因此,美国战后的政治学才被称为“冷战政治学”。忽视“理论”背后的政治逻辑,就不能明白华尔兹到底是谁(身份意识),华尔兹这么做是为了谁(目的论)。遗憾的是,一些渴求理论的学者见到这种以精致的形式主义而非本质化、非历史的理论,也随之抛去历史常识,沉醉在无关痛痒的概念辨析之中。这绝不是社会科学学者所应有的态度和立场。
由于苏联自身的变化和解体,冷战结束,结构现实主义理论受到很大冲击,华尔兹理论的信奉者实在不值得为此辩护。这并不是说冷战结束即两极世界结束而证明结构现实主义理论错了,而是说结构现实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失败的或存在结构性硬伤的“理论”,是一种“伪理论”(这将在下一个部分讨论)。冷战结束后,现实主义理论立刻转型升级,也立刻显现其帝国主义的历史本体论属性,显现其作为强政策理论的属性,这就是作为新帝国理论的进攻性现实主义。
(四)《大国政治的悲剧》:找回历史本体论,走向新帝国
冷战结束后,被称为“防御性现实主义”的结构现实主义走下神坛,取而代之的是2001年出现的约翰·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进攻性现实主义的政策导向性很强,米尔斯海默在《大国政治的悲剧》中明确指出:“进攻性现实主义主要是一种叙述性理论,它解释大国过去如何表现以及将来可能怎样行动。但它也是一种指导性理论,国家‘应该’按照现实主义的指令行事,因为它展现了国家在险恶的世界里求生存的最好办法。”
苏联的失败让美国突然成为单一霸权国家,美国向何处去?在冷战结束后的十几年里,美国对外战争的频次远远高于冷战时期可比较的年份,因此说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是一种新帝国理论,恰如其分。米尔斯海默的一段话很经典地体现了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改变现状的帝国主义逻辑:“而在进攻性现实主义者看来,国际政治中几乎看不到维持现状的国家,原因是国际体系为国家牺牲对手以获得权力创造了巨大的诱导因子,当利益超过成本时,它们就会抓住这一机会。一国的终极目的是成为体系中的霸主。”此时,已经不再受“帝国主义”概念困扰的西方国际关系学界,可以大张旗鼓地要找回帝国主义的正当性,并不讳言美国要当新帝国,正如当年英国首相迪斯累利宣称英国是“光荣帝国”一样。
如果说古典现实主义理论是主要基于西方历史经验而归纳形成的一种经验主义理论,结构现实主义则是基于冷战的现实而“建构”出的一种非历史的、演绎而来的“先验性”理论———直面现实的国际政治理论从来不需要什么先验性假设,而进攻性现实主义则是指导美国未来政策走向的新帝国理论。不管如何变化或者版本升级,现实主义理论的历史本体论都是帝国主义理论,结构现实主义极力“去帝国主义化”的做法恰恰显示了帝国主义理论之强大影响力。这一历史本体论来自西方国家的“国家性”,现实主义理论是根据西方国家历史而“量身定制”的。理解其历史本体论的“国家性”假设,大大消减了现实主义理论的解释力,也为其他文明、不同种类国家的世界政治理论推陈出新留下了巨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