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明 | 新世纪以来俄罗斯对朝鲜半岛的政策评析(上)
陈新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教授。
朝鲜半岛存在周期性局势紧张的原因在于冷战的遗产、美韩的对朝政策,以及朝韩的竞争与对立。发展核武器是朝鲜维护政权生存的、应对朝韩力量对比失衡的重要举措,也是造成半岛局势紧张的一个因素。俄罗斯在朝鲜半岛有安全和经济等方面的利益关切,维护半岛局势的和平与稳定符合俄罗斯的利益。俄不允许朝鲜发展核武器,但却保持了相对审慎克制的态度。新世纪以来,俄罗斯以灵活务实的态度对待半岛事务:一方面,加强与韩国的经济合作,深化拓展两国关系;另一方面,继续发展与朝鲜的关系,双方关系在2014年有明显增进。但是,俄罗斯虽然希望促进北南和解进程,也能够发挥一定的调解作用,但它在朝鲜半岛的影响力和调解作用却又极其有限。
冷战结束以来,朝鲜半岛延续了冷战时期形成的僵化对峙局面,局势依旧紧张。半岛局势紧张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冷战的负面遗产、美国的对朝政策,韩国的对朝政策以及朝韩的生存战略。相关任何一方的举动都能引起连锁反应,进而使地区的局势恶化。朝鲜为维护自身安全而发展核武器,这使地区的局势更为复杂。随着朝鲜发展核武器和朝韩之间的冲突,半岛局势多次成为国际焦点。面对半岛局势的周期性动荡以及南北力量对比严重失衡的现状,作为毗邻国家,俄罗斯虽然希望、也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但它在较长时间里的影响力极其有限。
新世纪以来,朝鲜半岛局势存在周期性紧张的特点,始终走不出“冲突—缓和—冲突”的循环模式。在2012年金正恩成为朝鲜最高领导人和2013年朴槿惠就任韩国总统后,半岛局势仍然未能突破周期性紧张的困境。
朝鲜半岛局势周期性紧张的原因包括冷战的负面遗产、美国的敌对性对朝政策,韩国的对朝政策以及朝鲜的生存战略四个方面。
冷战遗产是历史原因。朝鲜半岛是冷战对抗在亚洲的前线,冷战遗产在该地区的表现极其明显,重要后果就是区域安全结构存在严重缺陷。冷战结束后,美国加强美日、美韩军事同盟的做法直接妨碍了区域新型安全结构的出现。区域安全结构不合理不仅使维护生存成为朝鲜对外战略的首要考虑,也使韩国缺乏安全感,从而寻求美国的安全保护。
美国敌视朝鲜的政策是外部原因。美国是影响半岛局势重要的外部变量。冷战结束后, 美国维持了在韩国的驻军,对朝鲜持战略性敌对和策略性缓和相结合的政策立场,美国对朝政策的敌对性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朝鲜进行单方面经济和金融制裁;二是加强美韩、美日军事同盟;三是利用朝鲜核问题等涉朝议题,在联合国等多边国际舞台中挤压朝鲜的生存空间。朝鲜试图通过绕过韩国直接与美国对话的方式实现美朝关系正常化,认为斗争策略是改善美朝关系的必要手段。
韩国紧随美国的对朝政策是本土原因之一。韩国以自我为中心,对朝政策缺乏应有的战略高度和政治远见,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长期追随美国的对朝政策立场、话语体系和思维范式。二是在政策目标上推行“吸收统一”。这与朝鲜对半岛统一方式的设想差距极大,是朝鲜难以接受的。三是在政策实施中执行不力,不能一以贯之地以援助释放善意,为推进半岛的和解进程营造氛围。例如李明博政府对朝人道主义援助不够慷慨稳定。
朝鲜求生存的斗争战略是本土原因之二。朝韩双方没有完全放弃否认对方政治体制合法性的态度。双方在1991年签署的《关于南北和解、互不侵犯和交流合作协议书》中确认南北关系不是国家之间的关系,而是走向统一过程中暂时形成的特殊关系。在现实的经济竞争中,朝韩差距显著。2014年,韩国的GDP在世界上排第11位。其世界竞争力在全球60个主要经济体中位列26名,商业环境排第12位。朝鲜虽然也在努力探索新的经济发展模式,但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经济发展速度慢、民众生活水平低、粮食短缺等问题。
为争取生存空间,维护自身安全,扭转与韩国竞争的不利局面,朝鲜寻求依靠军事力量,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加紧研制核武器。朝鲜于2005年宣布拥有核武器,而后进行了三次核试验,并在宪法中确认朝鲜是有核国家。朝鲜同时进行了弹道导弹和发射卫星试验, 二是保持规模可观的常规军事力量,并进行经常性军事演习保持威慑力。
朝鲜发展核武器是影响半岛局势的主要变量,进行核试验是诱发半岛局势紧张的突变性因素。对于朝鲜发展核武器要追求什么目标,国际社会历来存在两种不同的解释。
第一种解释认为,在美国布什政府把朝鲜列入“邪恶轴心”后,朝鲜担心重蹈萨达姆·侯赛因的命运,开发核武器只是为了自卫。朝鲜官方也多次强调这一点。类似的声明在大众媒体上也很常见。但是,这种解释的说服力不强,主要有三个方面的理由:
首先,从历史传统上看,朝鲜在半岛局势的变迁中扮演着主动权。“半岛南北关系发展变化基本上取决于北方对南政策,北方把握着方向盘。”朝鲜首先在朝鲜战争中进攻韩国,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放弃使用武力统一朝鲜半岛的口号。朝韩之间的博弈历史也表明,朝鲜操控着大局,“半岛局势的张弛起伏也基本上是反映朝鲜的某种需求。”相反,韩国虽然在1953年停战协议达成后长期对朝采取“吸收统一”政策,却保持了相对克制的态度。
其次,从地缘关系上来看,东北亚地区的地缘政治环境不允许朝鲜发展核武器。东北亚地区大国利益交织,地缘政治关系复杂,大国不会允许朝鲜发展核武器破坏地区战略态势。朝鲜是中国在法理上的盟国,双边关系还有1961年签订的《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作为保障,任何国家都不会轻易对朝鲜开启军事活动,特别是在考虑到朝鲜战争的教训后。朝鲜制造核武器反而会刺激该地区敏感的地缘政治关系,进而损害自身的安全。
最后,从国际对比上看,朝鲜发展核武器有损其国际形象。核不扩散已成为当代世界国际法的重要内容,执意发展核武器的国家会受到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以古巴为例,在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之后,古巴明确表示将严格遵守有关核问题的国际协议。这为古巴带来了较好的国际信誉。但朝鲜从未明确放弃核计划,它有关参与核不扩散机制的声明也多是一种策略,地区邻国也对朝鲜缺乏基本的信任感。正如卡斯特罗在2013年朝核危机最紧张时候,批评金正恩的轻率冒失行为一样。
第二种解释认为,朝鲜研制核武器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博弈手段,目的是为了获取美国、日本和韩国的援助以应对经济困难。这种观点有一定的合理性,并在实践中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证明。最近几年里朝鲜半岛的局势有如下特点:北方加剧形势紧张,然后加入谈判并得到经济援助,而后再回到初始状态。但是,朝鲜的主要经济援助国是中国,而美国、日本和韩国的援助则有限。而且朝鲜的头等关注是安全和政权生存问题,获取经济援助并非首要议题。
我们认为,研发核武器是朝鲜不惜代价维护政权生存的必要举措。当前,朝鲜的社会经济状况不佳,与国际社会相对隔离也使朝鲜的回旋余地不大。朝鲜认为,拥核具有多重利好:一是使朝鲜进入有影响力的国家行列,以便于同其他国家,尤其是美国进行平等对话;二是有效维护朝鲜的安全,使外部力量不敢轻易对朝鲜动武;三是有助于提升民众的自豪感和政权的凝聚力;四是借机实现朝鲜半岛的力量平衡,使朝鲜在与韩国的对峙中赢得优势条件。朝鲜试图以不对称遏制武器的开发为手段来实现与美国双边关系正常化的目标,只有实现朝美关系的正常化,才能在国际体系结构中达到与韩国的均衡,并从国际社会中获得体制保障和经济援助,最终克服体制危机,实现保障政权稳固和国家安全的目标。
俄罗斯政界和学界有关半岛局势发展前景的意见存在广泛争议,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可以视为温和的中间派意见。这种观点认为:从中期来看,半岛统一的希望不大;朝鲜会缓慢地走上经济改革的道路;俄罗斯不能接受朝鲜的核计划,但是该计划对俄而言不是威胁(技术上出现故障除外),反而会给美国、日本和韩国造成困扰;不能强迫朝鲜彻底放弃核计划,但可以延缓或阻止它。这种观点主张:由于朝鲜是在苏联的帮助下建立的,俄罗斯不应遗弃朝鲜;虽然朝鲜的动机很复杂,其行为难以预测,但仍然是俄罗斯的伙伴,正如韩国是美国的盟国一样;半岛经常性出现危机的责任应该由朝鲜、美国和韩国共同承担。
第二种观点是具有实用主义特点的务实意见。这种观点认为:朝鲜半岛分裂是冷战的遗产,统一将会发生,但在短期内并不可能;朝鲜的体制没有前途,这使得它的内政外交比起以往更加不可预测,在以后的发展中可能会出现各种不同的可能性;朝鲜的核计划威胁地区和平,损害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地区各个国家的利益。这种观点主张:韩国是俄罗斯在半岛上最有前景的合作伙伴,俄半岛政策的优先目标应该是同韩国发展关系,以此维护俄在朝鲜半岛的利益。
第三种观点是在一定程度上同情朝鲜的保守意见。这种观点认为:朝鲜和韩国都是主权国家,是国际法的独立实体,谈论统一话题没有必要;朝鲜坚持现行体制建设社会主义的权利应该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朝鲜融入国际社会,成为国际社会的成员本身就是建设多极世界的步骤,应该得到鼓励和正面评价;美国和韩国对半岛的经常性危机和紧张负有直接责任,朝鲜的核计划应该视为对抗美韩的正当性、防御性的措施。持有类似观点的一些人士还认为朝鲜的内政是对全球化的一种拒斥。这种观点主张:俄罗斯应该同时与朝鲜和韩国发展双边关系,但是应该优先关注朝鲜。
在实际的外交操作中,以上三种观点的成分都存在,尽管在程度上有差别。俄罗斯对朝鲜半岛政策的主要特点是:主张维持现状,反对任何单方面改变半岛态势的举动;主张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反对朝鲜拥核,正如普京所说,“ 我们不能接受朝鲜的核地位”;警惕其他国家利用紧张形势增强自己在东北亚地区的军备力量;主张通过和平手段解决朝鲜核问题;积极主张继续六方会谈,在六方会谈的框架内实现半岛局势的稳定;与韩国和朝鲜同时发展关系,尽管随着形势变化可能有灵活调整,而并不寻求做到绝对平衡下的“等距离外交”;重视中国在朝鲜半岛的作用,同中国保持密切沟通和及时协调。2013年2月,俄总统普京批准新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其中在论述朝鲜半岛政策时提出“俄罗斯致力于同朝鲜和韩国保持基于睦邻和互利合作原则的友好关系,更充分地挖掘这些关系的潜力,以加快地区发展,为朝韩之间的政治对话和经济合作提供支持,这是维护地区和平、稳定与安全的最重要条件。俄罗斯一贯支持朝鲜半岛的无核地位,并将在联合国安理会相关决议的基础上,其中包括在六方会谈框架下大力推动这一进程不断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