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玄论战”中的玄学,大体相当于哲学,在挑起这场论战的张君劢那里,与科学相对的就是“哲学或玄学”。关于科学与哲学的关系,就西方学术史看,“现在归属于科学的许多内容,历史上是哲学的一部分”。哲学与科学的紧密联系,直到文艺复兴以后才“渐呈松懈”,因为这个时候的科学家们创立的归纳方法和实验方法,成功地将一大部分知识领域的“事实上的主权”从哲学手中夺得。当“自然哲学开始建立在牛顿动力学的基础上,而康德和黑格尔的追随者则引导唯心主义的哲学离开了当代的科学,同时,当代的科学也很快地就对形而上学不加理会了”的时候,哲学与科学便分道扬镳了。
实证科学在获得独立地位之后,很快就呈现出一种超越哲学而成为人类知识活动主角的发展态势。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便随此趋于紧张:“哲学家指责科学家眼界窄狭;科学家反唇相讥,说哲学家发疯了。其结果,科学家开始在某种程度上强调要在自己的工作中扫除一切哲学影响,其中有些科学家,包括最敏锐的科学家,甚至对整个哲学都加以非难,不但说哲学无用,而且说哲学是有害的梦幻。……哲学的正当要求,即对于认识来源的批判和智力的功能的定义,也没有人加以注意了。”不过,赫尔姆霍茨在1862年描述的这种情形,并不意味着哲学与科学之间的关系就从此界限分明且一成不变了。事实上,现代科学从其诞生之日起,就无法与哲学脱离关系。究其原因,主要缘于古希腊人对有关问题的解答,从一开始就是科学性与思辨性兼而有之的。因此,当科学得到大发展,人们回过头来要为科学寻找奠基人的时候,就不得不回到希腊人那里。比如,亚里士多德就因其在动物分类等具体科学发展方面的突出贡献,而被人们认定为这方面的代表。其实,若以今人的眼光看的话,亚氏则“首先是一名哲学家,然后才是一名科学家”,因为“宇宙的意义”一直是他关涉的重心。
当科学与哲学分道扬镳之后,它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复杂难辨,一方面,科学呈现出一种强劲的发展势头,另一方面,哲学也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影响力,比如在德国,直到19世纪初期,在康德、费希特等人的影响下,“哲学仍然把知识的各部门都包罗在内,而且还侵入科学思想中。”虽然,“科学每前进一步,机械论的力量总是要被人过高估计”,但哲学的光芒并未因此而被科学完全遮蔽,事实上,“当新知识完全消化后,人们就看出旧问题本质上依然未变;而诗人、先知和神秘主义者也就出来重整旗鼓,以新的言语从更优越的地位向人类宣布他们的永恒的启示”。哲学一直在努力地捍卫着或试图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知识领地。
就科学自身的发展而言,它虽然逐渐成长为人类知识活动的主角,但一路走来,却并非一帆风顺。特别是在宗教神学占据统治地位的中世纪,科学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因为它“只是教会的恭顺的婢女”。对于这段历史,尽管“严肃的历史学家都不会认为中世纪晚期科学是 教条主义或者僵死的”,但科学总归未能避免“被歪曲为亚里士多德教条主义”而遭冷遇的尴尬。直到1543年哥白尼“给神学写了绝交书”(恩格斯语),即出版了《天体运行论》,科学才真正步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所以,在18-19世纪的学界,人们“普遍接受现代科学与中世纪科学决裂这一观点”。“决裂”意味着科学不再是教会的恭顺的 婢女,意味着中世纪的科学家们已经成功地“唤回了欧洲知识分子对科学问题的兴趣”。而学界一直津津乐道的哲学与科学的关系论题,也从科学获得真正独立的这个时候形成。
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上,自然科学的发展成就似乎表明,科学只要摆脱哲学的干预就能生存发展,而哲学的存在则会阻碍科学的发展。实际上,科学的快速发展,非但没有离哲学越来越 远,反倒要求哲学给予指导,因为随着科学发展所 积累的成果越来越多,对其进行理论综合的要求就变得日趋急迫。在这种情形下,科学就“愿意受 某种以认识思维的历史及其成就为基础的理论思维形式的支配”。对于哲学而言,自然科学取得的丰硕成果,正好用来验证自己的学说和命题。这些表明,科学和哲学分道扬镳后,虽然各为一体,但在其生存和发展过程中,则相互渗透,互为对方提供条件和基础,逐渐呈现出一种“分”中有“合”的发展态势。
与西方不同,中国学术史上并没有依据探究对象的确定与否而作科学与哲学的划分。在儒学的天人相通的整体文化观中,所谓知识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或者科学与哲学这样的分野,并不构成其学术话语和探究的中心。对于儒家追求的最高德性这个终极目标来说,不论是与生俱来的德性还是后天获得的知识以及获取知识运用的方法等,都只是手段,这也是人们通常所谓的中国学术缺乏为知识而知识传统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中国学术虽然没有像西方那样有哲学与科学的二分,但经典儒家则强调,儒者要想达到理想的至善至美境界,必须在修养功夫的下手处作路径或方向上的划分,以避免单一性有可能带来的偏颇。最早对此做出表述的是《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自此,“尊德性”与“道问学”就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影响力的一对概念,可以说,它们既是传统士人的行为规范,也是其探究的学术对象和治学的导入路径。
“尊德性”与“道问学”在《中庸》那里是不分先后轻重、且缺一不可的同等重要关系,这本身是与“中庸”的思想和思维特点相吻合的。但后世儒者在对它们的阐释中则逐渐赋予其不同的意义,并因此形成了两种不同风格的思想方向和学术传统。延至宋代,围绕这些问题进行的“切诚”、“讲 道”已成“当今盛事”。发生在理学家朱熹和心学家陆九渊之间的“鹅湖之争”,所争的关键就是切近“尊德性”和“道问学”这样的“教人”问题。据载:“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如果套用“尊德性”与“道问学”的话语来表达的话,那么,朱熹显 然是“以道问学为主”,而陆九渊则“以尊德性为 宗”。虽然对于“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 的朱熹和陆九渊来说,其见解肯定“无有背于圣人”之处。具体来讲,就是重“道问学”的朱熹也“致力于反身修德”,而宗“尊德性”的陆九渊也同样“加功于学古笃行”。换言之,他们各自在强调一面的同时,也尽量兼顾到了另一面。问题是,他们所“主”或所“宗”的不同,就使“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地位在不经意间有了先后甚至轻重的差异。或许朱熹和陆九渊原本是想通过对于“尊德性”以及“道问学”的阐释,“特以示学者之入门各有先后”而已。但他们的意见不合,终归是在疏离“尊德性”与“道问学”关系的同时,也加大了学派之间的“嫌隙”,“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之学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这意味着,“尊德性”与“道问学”虽依然不失为君子达道的必由路径,但它们之间的关系则越变越紧张。这也就预示着继起的明清学术,其基本特征将是“尊德性”和“道问学”势同冰炭的争论或学术主流形态的交替变换。
明代的主流学术形态是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与陆九渊齐名,他们的学术被称为“陆王心学”或“陆王学派”。明朝的灭亡,在客观上宣布了“尊德性”学派的失势,因为人们可以指斥“心学”“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谈老庄孔孟统统是在放“空言”。这种批评显露出“道问学”取代“尊德性”的历史机遇已经到来。正是顺着这样的发展方向,以“道问学”为特征的考据学逐渐推演为清代的学术主流。尽管考据的不同派别之间也存有很大分歧,但相较于以“尊德性”为重的“心学”而言,他们秉持的都是顾炎武所言“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传统。考据学派这种“敢于脱离应用的束缚”去做学问的气概,多少带上了西方学术史上为知识而知识的科学精神,所以胡适在《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一文中,就直截了当地说“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 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无独有偶,梁启超也认为戴震的考据方法完全称得上是科学的,“凡科学家之态度,固当如是也。”虽然考据学的勃兴并不意味着儒生对“尊德性”价值的抛弃,但“敢于脱离应用的束缚”既已成为当时的学术风气,那么,偏于思辨的“尊德性”就不再是学术的主流。
由上可见,中国的学术传统虽然与西方不同, 但传统文化中对于治学求道方法的分别,却逐步推演出带有西方哲学与科学二分的特征,清代考据学更被一些人直截了当地以具有西方科学精神来指称。需要提及的是,虽然早于清代考据学的兴起,西方的科学技术即已传入中国,但诸如天文 历法这些时人比较感兴趣或接纳的知识,并不构成对“尊德性”学术地位的挑战,“尊德性”让位于“道问学”的学术转向也不会因此而产生,换言之, 中国的学术是在自己的内在理路上演变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