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欧洲一体化以来,欧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外部边界和共同的难民政策,人员的自由流动被视为欧洲一体化最为重要的成就,但难民危机显然对此构成了严重的冲击。难民危机凸显了欧盟难民治理方面的制度缺陷,加大了欧盟内部的分裂,欧盟内部协商一致的精神受到伤害,欧盟的凝聚力受到伤害。当前欧洲面临的难民危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严重的难民危机,对欧洲一体化发展带来多重消极影响。
第一,难民危机导致欧盟成员国疑欧情绪加深,削弱了欧盟的凝聚力。英国脱欧在2016年被通过是欧洲一体化进程的重大挫折,而难民危机则是让英国脱欧最后通过的最为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在2015年5月的英国大选中,380万选民投票支持主张脱欧和驱逐难民的英国独立党,超过37%的选民认为当今英国面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移民问题”。2016年由英国康雷斯市场调查公司发起的调查显示只有四成受访者认为应该接收更多难民;57%的人则认为英国难民数量应维持现有水平,甚至要求减少;调查同时表明,三分之二的英国人认为小艾兰“沉睡”海滩的悲惨图片不应对英国移民政策产生任何影响。不仅是英国,欧盟其他成员国内部疑欧势力的影响也有扩大趋势。德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等国都存在不同程度并持续高涨的疑欧情绪。著名民调公司皮尤中心2016年公布的结果显示,法国民众对欧盟的好感度急速下滑,只有38%,相比2015年下滑了17个百分点。德国艾姆尼德(Emnid)民调中心的调查也显示,三分之一的德民众愿意就德国脱欧举行公投,这样的结果对于作为欧盟最重要领导者之一的德国,也是史无前例的。在政治层面,难民危机中欧盟和主要成员国及时有效治理难民危机的能力受到民众质疑,欧盟决策层面及各国支持一体化的传统政党在应对这场危机的过程中影响力下降,而各国的疑欧民粹势力则趁势抬头。在经济层面,欧盟及成员国为了难民危机的治理,花费大量资金。在文化和社会层面,大量穆斯林难民涌入,一部分难民本身行为不端,加上政府安置力度不足和右翼民粹势力的宣传,一些欧盟民众,特别在中东欧国家,担忧难民会冲击本国的文化传统、社会安全和福利制度,甚至是国家主权。欧盟各国国内社会情绪被撕裂,欧盟成员国民众对于其他成员国和欧盟本身也越发不信任。不断上升的疑欧情绪是欧洲一体化的重大考验。
第二,难民危机使得欧盟成员国内部传统政党式微和极右翼民粹主义势力抬头,造成维护欧盟政治稳定且推动欧洲一体化发展的政治势力影响下降,而反欧盟、反一体化的政治势力影响上升。随着难民的涌入,欧盟成员国内部的人口结构、文化和宗教分布在一定程度上被改变,再加上难民与欧洲社会文化之间的隔阂,更重要的是混入难民中的极端宗教势力和恐怖分子在欧洲屡次制造治安事件,欧洲民众对自身所处社会文化环境变换的不安全感和对自身安全的恐惧感在不断增加,而欧洲极右翼势力在本次难民危机中成功捕捉到了民众这种恐惧情绪,将其作为增加自身支持度和影响力的政治资本。
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和立法选举的结果,就历史性地颠覆了法国的既有政治格局:在总统大选中,传统左翼社会党和传统右翼共和党候选人在第一轮选举中均遭淘汰,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国民阵线候选人勒庞以不断攀升的选票进入第二轮选举,虽然勒庞在第二轮选举中败给了新兴的政治中间派马克龙,但这一现象给法国乃至欧盟带来巨大影响,法国政治版图中传统左翼与右翼力量轮流执政的格局被颠覆,在随后举行的立法机构选举中,两大传统的左右翼政党也未能翻盘。勒庞所代表的国民阵线以其反难民、反欧盟、反全球化的政治主张深深抓住了法国很大一部分民众的心,其所代表的极右翼民粹主义势力在法国政治中曾一度处于边缘地位,却在难民危机的背景下,支持率不断上升,甚至距离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竟只差一步之遥。
政局相对稳定的德国近年来政党格局也出现新变化,默克尔总理欢迎难民政策在德国国内政坛和民众中引发极大争议。2017年德国联邦议会选举中,默克尔领导的联盟党获得33%的选票,虽然保持了联邦议院第一大党地位,但比2013年联邦议会选举下降8.5%。德国社会民主党获得20.5%的选票,维持了联邦议会第二大党地位,但比2013年也下降了5.2%。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获得12.6%的选票,比2013年上升了7.9%,首次进入联邦议会,并成为第三大党。德国两大传统政党得票率的大幅度下降和右翼民粹政党选票的大幅度上升是2017年德国联邦议会大选结果的突出特点。2018年德国州议会选举中,默克尔所在的联盟党在地方的稳固地位受到很大程度的动摇。在10月中旬的巴伐利亚州选举中,默克尔的执政联盟遭受重挫,姐妹党基社盟(CSU)失去一党独大的地位,执政伙伴社民党得票率更是跌破10%,预示着德国地方政治版图正在发生戏剧性变化。最能显示德国国内政治格局变化的莫过于2018年10月底黑森州议会选举,默克尔领导的基民盟虽然继续保持州议会第一大党,但是其支持率大跌至50年以来最差成绩,而其执政联盟伙伴社民党支持率也跌破20%,动摇了该党领袖继续与联盟党维持执政联盟的信心。基民盟与社民党身为德国两大传统政治势力,一直共同致力于维护德国政治稳定,但作为德国政治压舱石的传统两党在州议会选举中双双受到选民冷落,使欧盟成员国中一度相对稳定的德国政治出现了不稳定因素。最值得注意的是,具有强烈反移民反欧盟倾向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在州议会选举中成为选票增加最快的政党。德国选择党已经在德国16个联邦州获得州议会席位,在萨克森—安哈尔特州成为第二大党,在巴登—符腾堡州和莱茵兰—普法尔茨州成为第三大党,且在联邦层面的民调中也在进一步扩大地盘,民调支持率达到了14%,是德国联邦议会第三大党。同上。该党利用默克尔政府备受争议的难民政策,至今依然持续扩大政治影响力,使德国和欧盟政治稳定受到挑战。
2018年意大利大选中,在难民危机背景下成立仅两年的极右翼民粹政党“五星运动”成为最大赢家,该党除了反难民和疑欧倾向,几乎没有明确政治主张,成为大选中最大政党,该党和其他所有右翼政党获得全意大利三分之二的选票,民粹政党组建联合政府的困难性导致意大利持续三个月的政治动荡,最终在2018年6月,“五星运动”与中右翼联盟组成了具有右翼和疑欧倾向的新政府。意大利新政府就职以来对接收难民和参与欧洲事务表现消极。此外,荷兰、奥地利等欧盟中小型成员国在难民危机冲击下也持续面临着极右翼民粹力量上升的威胁,匈牙利欧尔班政府在国内持续强势,主张对难民和欧盟采取强硬政策。可见,欧盟成员国无论国家规模,经济发展水平,所处地理位置如何,其传统的主流政党日益受到伴随难民危机而影响不断扩大的民粹主义政治力量的挑战,而“难民危机不自觉地充当了欧洲极右势力团结在反体制、反一体化核心主张下的一面旗帜”,使欧洲极右翼势力迅速崛起,这种政治版图的变化,让欧盟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第三,难民危机暴露出欧盟内部运转机制出现问题,使得欧盟的改革迫在眉睫,也给欧洲一体化的未来带来更多不确定性。难民危机爆发以来,意大利、希腊、西班牙等“前线国家”独自承担难民庇护申请,难民安置机构人满为患,不堪重负,迫切希望改革“都柏林体系”,缓解难民前线国家压力。欧盟尽管通过了成员国共同分担的难民分摊方案,但由于中东欧国家的反对,尽管该法案得到了通过,中东欧国家也没有实际执行,欧盟也没有有效方法约束成员国执行欧盟的决议,“都柏林体系”改革久拖不决,欧盟成员国相互指责,欧盟内部的团结受到破坏,欧盟难民治理能力大打折扣。2018年6月底,欧盟首脑峰会艰难通过新的难民治理协议,决定在欧盟境内建立“处理中心”、在北非建立离岸难民中心以及在欧盟预算中拨出处理难民议题的专项基金。该协议的达成是欧盟在共同难民政策方向上的新进展,但是令人疑虑的是,这些措施落实难,见效不易。欧盟提出在北非设置难民中心的提议,已遭到利比亚等国政府的回绝。欧盟为了促进成员国共同分担难民压力,许诺提供一系列财政激励措施,欧盟“庇护、移民和融合基金”及“内部安全基金”已向意大利划拨逾6.5亿欧元,但实际效果并不明显。欧盟成员国关于难民治理责任分摊、难民人数分配等问题的争吵、分歧和推诿,充分暴露了欧盟在难民治理中的力不从心,进一步的改革迫在眉睫。不仅如此,欧盟成员国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打着“反移民”的旗号,利用欧洲普通民众对难民潮的担忧和恐慌,在选举中得票率不断攀升,对传统主流政党造成冲击和挑战,各国主流政党的难民政策颇受压力,对难民态度更趋保守。德国默克尔政府的开放边界政策,在内外压力之下难以为继,不得不转而限制难民数量。2018年选举后的奥地利和意大利政府难民政策更趋强硬,维谢格拉德集团排斥难民的政策亦难有改变。难民问题已经被高度政治化,加深了欧盟成员国之间以及成员国内部的分裂和不信任,影响着欧盟国家政治、社会稳定和对欧洲一体化的信心。
总起来讲,大量难民的涌入,从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都对欧盟构成了较大冲击,影响欧洲一体化的未来发展。难民危机加重了欧盟及其各成员国的负担,容易引发成员国内部的分歧和国内政治中排外情绪的增加;移民潮冲击了欧盟各国长期以来建立的社会化福利制度,尤其是在经济危机的大背景下这一点更加突出,使欧洲一体化进程中长期建立起来的欧盟社会政策受到影响;移民的大量涌入还带来了不同文化如何相处的问题,使主导欧洲一体化进程的西欧文化受到冲击。在经济全球化停滞、逆全球化事件不断出现的背景下,难民危机促使欧洲政治“再国家化”苗头的出现,民粹主义政党力量在欧洲政治舞台上越来越显示其力量,欧洲政治呈现碎片化趋势。所有这些都使欧盟政治中对抗性因素增加,协调的难度增加,欧洲一体化未来的不确定性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