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封锁体系之所以出现了很多问题并最终遭受失败,是由于拿破仑自身抱持着若干错误理念,其中一些源于经济知识的缺乏,另一些则源于对当时的欧洲政治经济格局和发展趋势的误判。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四点:
(一)对暴力和管制的迷信和对市场力量的轻视。
初看起来,市场似乎是易于管制的——派几个执法人员或者士兵去港口查扣、征税、没收便可将英国商品阻绝在外,但市场长期扭曲的结果是在管制之坝的内外两侧形成巨大的价格落差,它带来的政策阻力是累积性的,并且有很强的渗透性和风险性。市场之性如水,似弱实强,似无实有,散则阴柔,聚则汹涌,狎之者易溺,轻之者易覆。拿破仑不识市场的“水性”,一味用强,逆市场之力行事,用武力和强权来建立围堵市场运行的大坝,结果短短数年间大坝自身不断断裂崩塌,出现了西班牙(1808-1812年)和俄罗斯(1812年)两个大决口,最终导致其全面崩溃。
(二)他重视贸易,却不理解金融在国家间斗争中的重大作用。
借贷、票据和货币问题其实关系到他与英国政府之间决斗双方的资源汲取能力,他却未将这部分内容纳入大陆体系中去。由于仅仅看到贸易和货物流动的重要性而没有看到信用关系的重要性,在他试图用封锁来榨干英国的经济实力的同时,却保持着英国金融触角在欧洲大陆借贷吸纳的自由,甚至允许英镑继续流通在欧洲大陆。这相当于在自己与对手的身体上接通了一根导血管,自己在无意中帮助着敌人一起对付自己。
(三)他保持着重商主义对黄金的迷信,在对英国经济战争中选择了错误的着眼点:吸干英国的黄金储备从而迫使英国政府破产。
但问题在于:金本位制对于国际贸易有着天然的调节和平衡作用。随着英国黄金的减少,英国本土商品价格越来越便宜,价格机制导致国外对英出口越来越难,而英国对外出口越来越容易。所以,试图通过重商主义贸易来榨干英国的黄金储备从而令其破产,这是从根本上违背市场逻辑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就决定了拿破仑对英贸易政策必然无功而返。
(四)他自身的政治认同和定位没有与时俱进。
他试图动员整个欧洲大陆的力量来对抗英国,却在内心和政策实践中仍然固守自己“法国皇帝”的定位,试图在维持对英国商品禁入的同时,建设一个等级制的、有利于法国制造业的欧洲市场,也就是说,他要欧洲各国市场向法国单向开放,而法国市场向欧洲工业封闭。这种错位导致了他的大陆政策在手段和目标之间的内在矛盾和紧张。假如拿破仑在大陆封锁体系中不是那么贪心,不是那么损欧陆而肥法国,而是将对英封锁带来的好处多分配一些给欧陆各国,或者让法国稍微多承担一些政策成本,那么后来的历史进程将大不相同。
一个内部相对公平的欧洲贸易体系在把英国排除在外的同时也能为拿破仑在欧洲的统治维持较强的合法性。它可以让拿破仑政权与欧洲各国的统治阶层形成共同利益,并在各国内部扶植起一批亲法的新兴社会势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奥斯特里茨战役之后的大部分战争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法国主导的欧洲大陆政治经济格局本来也可以持续下去,在其后的一二十年间法国最终彻底击败英国也确实有较大可能。但是问题归根结蒂在于拿破仑对于欧洲大陆各国的基本态度:过去的敌人,今天的被征服者,应当用何种态度来对待之,是作为牟利的对象还是改造后合作的伙伴。拿破仑没有显示出足够宽广的心胸,没有在自己的定位上“与时俱进”:他把自己看作是法国的皇帝而不是“欧洲皇帝”。
拿破仑大陆封锁体系的战略目标总体上是含混不清的:究竟是要通过大陆封锁政策击败英国,使其内部动荡从而改变敌视法兰西的政策?还是要通过该政策帮助法国垄断欧陆各国的工业制成品市场,最终帮助法国实现工业化赶超?如果目标是前者,即以经济市场手段实现政治和战略目标,那么就应该多让利给欧陆各国,巩固统一战线。如果是后者,即以政治和战略手段服务经济和产业目的,那么就应该适度控制同英国的冲突力度,争取时间让法国本土制造业在欧洲大陆市场的滋养下稳步成长,最终赶上英国的工业化水平。拿破仑的政策目标似乎是在这两者之间游离折中,甚或同时实现两者,却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即以其有限的军事、政治、经济和行政管制资源,无法同时实现上述两个存在内在紧张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