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4显示的是中美欧三大经济体财政开支大类的对比。不难看出,中国在社会保障和医疗卫生乃至一般公共服务上都相当节俭,相对于欧美的突出项在于“其他”和“教育”。无论是“其他”项中的基础设施投资和产业补贴支出,还是教育支出,都是对未来发展能力的投资;相比而言,欧盟各国政府的最主要公共开支是在社会保障领域,而美国最显著开支是在医疗卫生领域。就本文作者在欧盟和美国工作、生活的体验来看,欧盟的社会保障太过慷慨因而不可持续,而美国的医疗卫生及其背后的保险金融体系过于低效且昂贵。最重要的是,这两个领域的巨额支出都是对过往地位的奖赏而非对未来希望的投资,更为坦率地说,是对各自社会中政治绑架者所支付的长期赎金。如果说公共部门的乏力可以用来解释欧盟在传统制造业领域的相对衰落,那么欧盟在数字经济中的掉队则应以公共部门的分裂来解释。欧盟市场实现了名义上的统一和所谓的“四大流通”目标,但是各国保留了相当大的主权,尤其是财政收支主权和语言文化主权。从结构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来看,市场本身就是公共部门的衍生物,公共部门不统一则不可能有彻底统一的市场。数字经济在欧盟发展的遭遇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创新离不开公共部门的扶持,而且这种扶持远不是财税补贴所能概括的。创新问题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者查尔斯·韦斯(Charles Weiss)等人的研究发现,创新是有政治与社会代价的,对创新的最大阻碍不是技术和资本,而是政治与社会代价。传统部门(legacy sectors),作为历史上创新的成果,树立起技术的、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一系列标准和习惯来固化自身优势,将自身的收益最大化、长期化。这些为新进入者设立的竞争门槛可以表现为技术标准、经济模式、政策规定、公众期望,甚至是专门人才的培养。因此,创新企业很难凭借自身在技术、效率、成本方面的优势有效地挑战既得利益者。所以对于政府而言,仅仅靠研发经费补贴或者税收减免,并不能有效克服这些非财务性障碍。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需要出现在技术标准、经济制度、政治舆论、社会稳定等各个方面去安抚受创新冲击的各类群体,适当地补偿利益受损的部门,从而让社会各群体愿意接受或者至少能够忍受创新带来的阵痛。
但是在欧盟体系内部,这种安抚与补偿却由于公共部门的分裂而几乎无法实现。当德国某企业推广类似于优步、滴滴约车或者共享单车之类的互联网交通服务时,得利的显然是法兰克福资本市场上的投资者以及总部所在地的地方和国家财政,而受损者则是全欧盟各地的出租车从业人员。这种获益与受损者在财政属地上的分布不对称,最终会导致这些在美国和中国能够生存的重大商业变革难以在欧盟复制。优步模式的推广和复制在欧盟遭遇的挫折便充分说明了公共部门的分裂带来对数字经济创新的阻碍:英国、法国、匈牙利等多国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出租车司机罢工以及政府对网络约车业务的调查等抵制活动,其背后是传统出租车司机收入和地方政府相关税收的受损。类似的情景亦重现在Airbnb等租房网站和移动支付平台的发展上。
分裂的公共部门导致了市场的分割,而分割的市场对产业发展的影响是持久且深远的,对科技产业尤甚。信息科技可将边际成本降到极低的水平,比如相同文件的重复下载几乎不会增加生产者的任何成本,因此互联网产业相对于制造业而言具有鲜明的“赢家通吃”特点,也更加依赖规模化、同质化的市场。诸如中美这样的大型的、同质化的市场天然地适合信息化服务体系的搭建。2004年,Netlog作为锁定欧盟年轻人市场的社交网络网站诞生于比利时,经营数年后终于实现了千万级的用户,覆盖了30多个语种。然而尚未等到Netlog实现真正规模化,在美国市场已充分成长的Facebook便以横扫之势席卷了欧盟,面对数亿美国的用户量和庞大的资本,Netlog毫无招架之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欧盟20多个语言主权的并存。欧盟推出的欧盟数字单一化市场,旨在推动数字市场的统一,正是其饱受市场分割之痛的印证,而这一计划目前仍进展缓慢,根源便在于各国对自身财政主权和语言主权的护持。
分裂的公共部门也导致了科技创新人才难以充分聚集,形成不了能与美国硅谷和中国深圳相提并论的创新中心。一个优秀的科技创业中心意味着优秀人才的集聚、创业文化的盛行、活跃的风险投资、激烈的市场竞争以及政府的大力支持,这些要素的整合所产生的效益并非简单的相加。美国硅谷和中国深圳的奇迹证明了人才集聚对于创新的乘数效应,也说明了一个良好的创业生态系统对于创业的激励作用和科技的自我再生能力。更多的技术集聚更易催生新的技术,而欧盟则缺乏这样的大型创新创业中心。根据WIPO等机构发布《2017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在全球热点地区创新集群前十名中,欧盟只有巴黎一个城市入围,且位列第十。欧盟一直想要再造一个硅谷,然而遗憾的是这一目标始终无法实现。欧盟启动的欧盟数字化单一市场战略,旨在加强创新群落之间的交流联系,促进知识交流,清除创新的障碍。欧盟有星罗棋布的创新中心,如英国的牛津科技园(Oxford Science Park)、柏林的“硅路(Silicon Allee)”、慕尼黑的“伊萨尔谷(Isar Valley)”和都柏林的“硅港(Silicon Docks)”等。但在规模以及对真正重大创新科技的关注度方面,这些中心没有一个可以和美国硅谷或者中国深圳相提并论。欧盟星罗棋布的科技中心之间,缺乏稳定、有效的互动交流机制。国家、城市不同创业生态系统和其互相之间交流障碍的客观存在,限制了科技中心的规模与成长速度。
(三)老龄化对欧盟产业竞争力的伤害
在新结构主义政治经济学分析框架中,人口结构是隐藏在其他各种结构背后的深层次变量,它对于众多经济和社会现象,比如通胀、利率、汇率都有很好的解释力乃至预测能力。人口结构除了上文提及的教育和智力结构,还有年龄结构问题。欧盟是全球老龄化严重程度仅次于日本的地区。对于产业发展而言,老龄化的影响主要不是在生产能力和技术水平,而是表现在颠覆性创新、政府支出能力以及需求结构等方面。
关于老龄化与科技创新的联系,学界有大量研究。就个体生命周期而言,智商的峰值出现在28岁前后,这也是历史上重大科学突破多是由这个年龄段的科学家创造的主要原因。在同等教育和资本水平之下,老龄化社会的颠覆性创新能力显然是比较低的。姚东旻等人通过对个人和国家层面的实证研究,提出年龄结构和创新能力之间存在倒U型关系,其中年轻人是突破性或者颠覆性创新的主力,而渐进性创新和年龄结构则没有显著关系,老龄化对创新的负面影响存在于个人、企业、国家各个维度。进一步的计量研究表明,老龄化通过影响人力资本投资意愿,进而削弱人力资本存量,减缓人力资本积累最终影响科技创新水平;且相较于经济发展水平低的地区,经济发展水平高的地区的老龄化对创新的负面影响更加显著。上述计量研究的发现同欧盟技术进步的趋势相一致:欧盟当前的创新主要集中在对化工、生物和汽车等传统优势产业的技术改进,而不是表现为颠覆性创新。
但是,本文认为老龄化对欧盟产业竞争力更大的影响还是通过政府财政能力来体现。正如上文图所示,老龄化的社会在养老和医疗支出上的压力明显上升,挤压了政府在产业发展上的资源投入空间。相形之下,美国的养老基金有着远为充裕的资金投资到创新领域,成为哺育各类风险投资基金的最主要母基金之一。老龄化社会的整体资产估值水平偏低,即便利率处于负值也是如此。欧盟资本市场给予科技企业的估值水平明显低于美国和东亚资本市场,根据《财富》杂志2015年的一份调查,欧盟的科技创业公司上市的平均估值是资产的2.6倍,显著低于美国的科技上市公司平均估值(3.9倍),这显然影响对于创新和创业的融资力度。
当然,老龄化对创新和产业进步的最大影响途径,在本文看来应该是需求结构的质变。消费者的有效需求主要受两方面因素影响,一是购买力,二是生命周期。对于前者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已经相当充分,主要体现为围绕贫富分化趋势,技术进步导致的失业等问题上,而对于后者的研究则主要集中在商学领域。老龄化对一个现代经济体的冲击主要表现为需求的萎缩,其背后主要不是收入变化而是消费欲望随年龄而下降。此外,老龄化还将导致消费和投资群体的风险偏好降低。老龄化的欧盟(以及在一定程度上的日本)在使用新产品和新模式上呈现明显的保守和排斥态度。硬件是软件和互联网应用的物理前提,当智能手机不能迅速地在欧盟消费者之间普及的时候,就不可能指望欧盟在软件和互联网应用上战胜美国和东亚。
除了上述三种因素之外,在本文前期的调研和访谈中作者们发现,还有一种常见解释将欧盟在产业上的颓势归因于欧盟的社会保障体系和法律对劳动者的保护太过严格。持该观点的人通常认为,欧盟创新企业在雇佣和解雇员工时综合成本太高,难以适应高速发展且高度波动的产业环境,由此导致许多企业主宁愿以折扣价格卖掉企业也不愿意花时间和成本去解雇员工。此外,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规的僵化和普遍化,迫使欧盟科技型企业花费了大量资源在适应法规和与消费者的磨合上,而非用于创新和市场竞争。
对于这样一种观点,本文作者持一定程度上的保留态度,因为从宏观整体视角来考察劳动者、消费者权益同产业成败之间的关系,上述观点难有足够的经验证据,人们不难找出多个反例来证伪此类观点。比如二战之后欧盟发展出福利资本主义,但对劳动者和消费者的保护并没有妨碍欧盟成为20世纪后期全球制造业的主要竞争者。又比如,北欧国家的所得税率非常高,但是每百万人中产生富翁和超级富豪的比例却远高于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其他地区。上述事实同人们头脑中的刻板印象相悖,因而提醒我们注意:降低对劳动者和消费者的保护固然有利于资本和企业,但是有利于资本和企业的政策未必有利于产业生态的健康持续发展,毕竟企业和产业是微观和宏观两个不同层次的问题。合理的产业政策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既包括对处于幼稚期的战略性产业的补贴和扶持,也包括与时俱进的政策更新以维持产业内的竞争从而促进企业的优胜劣汰。从金融学中所谓“幸存者偏见”的方法论视角来看,指出哪些因素不是真正的答案,可能比指出哪些因素能解释现象更加有实践意义,故此本文专门提醒读者对福利与产业的关系保持适当的警惕,也呼吁未来的研究借助更多的宏观数据来做实证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