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一体化走过了六七十年,这无论对世界政治还是国际关系,都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创举。我们还可以把欧洲看作一个很大的实验室,这些年这些国家一直在做一个与过去告别的实验,力图在传统的国家间关系、国家治理、区域治理等方面超越历史,看在超越历史的进程中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建立共同市场、取消边境检查,放弃成员国原有货币代之以共同货币欧元,凡此种种让世人感到欧洲的实验搞得越来越大。然而,近年来欧洲一体化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从金融危机以后欧洲发生的变化来看,欧洲一体化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发展下去了,因为难度明显比以往增大。这集中反映在欧洲民粹主义的兴起上。2016年英国公投脱欧可谓是民粹主义在欧洲发展最具有标志性的事件之一。2017年民粹主义在法国没有做成的事,2018年在意大利做成了。3月意大利民粹主义政党五星运动和极右翼联盟党(前北方联盟党)在议会选举中取得多数,西欧第一个民粹主义政府随之宣告成立。民粹主义在欧洲发展的下一个风向标将是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民粹主义的发展无疑将对欧洲产生重大的影响。下面从三个方面展开来做一些分析。
第一,我们来看看欧洲民粹主义的诉求是什么。
对精英集团的不满和对建制派的不信任,应该是普天之下所有民粹主义的共性,历史上是这样的,欧洲之外的其他地方也都是这样。民粹主义以反对而出名,但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民粹主义反对的内容并不相同。
欧洲民粹主义所反对的主要是三个方面,经济全球化、欧洲一体化、不同宗教信仰的难民和移民。当然你可以都归到经济全球化、区域一体化里,大量移民的出现一定程度上也是全球化的结果。左翼民粹主义、右翼民粹主义在欧洲又有不同之处,左翼民粹主义自称其代表的是穷人,所以左翼民粹主义的话语里突出的是穷人和富人的对立;右翼民粹主义自称代表的是“我们”,实际上就是信仰基督教的白人,其话语里讲的是我们和他者的关系,“他者”就是来自中东北非的信奉伊斯兰教的难民和移民。因此右翼民粹主义强调的是身份、文化上的差异。不过无论是左翼民粹主义还是右翼民粹主义都认为问题的根源出在经济全球化,出在战后欧洲一体化,认为经济全球化搞过头了,认为一体化走得太远了。所以欧洲民粹主义的诉求,核心是重新强化国家主权。这对欧洲一体化来说是根本性的打击,因为欧洲一体化的核心就是成员国把一部分主权让渡出去,用和平方式、自愿方式上交到超国家机构。民粹主义反对的正是开放、超国家治理。英国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初期很难放下大国、胜利者的架子参与到法国和德国倡导的欧洲联合当中,一开始并没有加入当时的欧共体。1973年英国被吸引到欧共体中的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欧洲的统一市场,包括商品零关税流通、资金自由流通、服务自由流通,当然也有人员的自由流通。然而,2016年脱欧公投之所以能够通过主要就是因为英国人为了要重新取得边境管理权,阻止人员自由流通,为此不惜放弃商品自由流通、资金自由流通、服务自由流通。为了阻止一个流通而放弃三个流通,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到今天英国人纠结的还是这个问题。由于民众很难达成真正共识,社会彻底被分化,这是至今英国仍难以在脱欧问题上取得实质性突破的根本原因。在法国,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领导的民粹主义政党,现在改名叫国民联盟,之前为国民阵线,希望把货币权拿回来。法国与英国不同,法国参加了欧元区,所以法国要脱欧第一步要离开欧元区。总之,在欧洲国家经历了几十年的一体化之后欧洲民粹主义要重新强化传统国家主权。
第二,欧洲民粹主义有没有前途?有没有未来?
2017年5月法国大选举世瞩目。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击败了被称为法国的女特朗普的玛丽娜·勒庞。当时大家说民粹主义在欧洲终于被遏制住了,但是一年以后,意大利民粹主义政党五星运动在大选中一举成为意第一大党并和右翼联盟组建了联合政府,人们又说形势不容乐观。究竟该怎么看欧洲民粹主义发展前景呢?我的判断是,民粹主义在欧洲不会昙花一现。笔者认为,未来5-10年,影响欧洲政治格局的重要力量肯定有民粹主义力量。理由有两个,一是民粹主义生存发展的土壤不会很快消失。民粹主义在欧洲得势与10年前发生的国际金融危机、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有重要关系,也可以说它是对过去40年新自由主义主导的经济全球化所导致的社会发展不平衡的回应。今天意大利年轻人失业率还是30%左右,这不是一夜之间能降下来的。此外还有难民问题,只要中东北非的战火得不到解决,社会动荡不能消停,难民就会持续蜂拥而至欧洲,就会存在融合问题以及所谓身份问题。二是面对民粹主义不断崛起,传统主流政党虽然承受着巨大压力,但却苦无良策,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拿不出能够吸引选民的所谓“关键一招”。
欧盟委员会主席让-克劳德·容克(Jean-Claude Juncker)曾对民粹主义做过如此评价,他认为民粹主义能够发现问题,而且善于利用问题,但却解决不了问题。这正是目前的实际情况。主流政党解决不了问题,这给了民粹主义机会,但民粹主义也解决不了问题。未来很多年,欧洲政治力量将就此展开博弈,就像拔河。欧洲主流政党也即人们过去70年习惯的战后欧洲政党,主要是工业化时代造就的左、右翼政党,然而在当今全球化时代,民粹主义和主流政党之间的博弈,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左和右的博弈。主流政党绞尽脑汁地解决问题,民粹主义想破坏,同时也想提出其方案。这场博弈与较量会有一个过程,欧洲民粹主义的前景就取决于这个过程。
第三,民粹主义对欧洲将产生何种影响?
当然这主要取决于民粹主义的发展。上面我们说到民粹主义的中长期发展还有不确定性,就目前和近期而言,最明显的影响就是欧洲的政治生态和政党格局已然发生变化,甚至可以将其看作继苏联解体、新兴经济体群体性崛起之后的第三大巨变。受到最严重打击的是长期代表蓝领工人的政党,如英国的工党、法国的社会党,过去它们是低收入者的代言人,但现在民粹主义政党已经把它们的选民吸引走了。无论是法国、意大利还是德国,所谓“全球化输家”成为民粹主义政党的支持者。这是一个大变化,这就意味着在一段时间内,民粹主义将成为欧洲很多国家的第一大反对党。人们最没想到的是德国,德国选择党在2017年议会选举后不仅首次进入德国联邦议会,而且在社会民主党和联盟党组成新的大联合政府后成为德国最大的反对党。德国选择党2013年才成立,从其以选择党命名,就可看出其反欧洲的信念。选择党领导人认为,过去70年,所有德国政治家都主张德国别无选择,只能融入欧洲,支持欧洲一体化,而选择党认为情况并非如此,可以有其他的选择。2013年选择党提出的第一个口号是德国应该选择不用欧元,这是针对当时的欧洲债务危机提出来的。2015年难民问题突出后,选择党的口号变成了“选择一个没有难民和移民的德国”。由此可以看出,欧洲国家政治生态的变化意味着无论在成员国还是欧盟层面,未来欧洲的内政外交都将受到民粹主义的影响。保护主义、疑欧主义甚至排外主义,在未来欧洲政策中都会有更大体现。
最后,就民粹主义的影响而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欧盟会否因民粹主义的反对而走向四分五裂乃至解体崩溃。特朗普搞“美国优先”和“退出”,反对的实际上是多边主义。法国一位高级外交官(法驻联合国大使,也曾担任法驻美大使)把特朗普的民粹主义政策称作“孤立单边主义”。世界各国对特朗普的担忧主要集中在战后国际秩序、多边机构和制度还能不能保留,而民粹主义在欧洲的抬头令人们担忧的是走过六七十年的一体化还能不能维持。十年前,甚至在五年前,很少有人会相信有一个欧盟成员国会退出欧盟,没有人相信这会发生。就连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本人也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也是导致他在公投结果出来后黯然辞职的最重要原因。2016年6月23日英国脱欧公投通过后人们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在欧洲一些国家中,疑欧主义乃至反欧主义势力一直存在,有一体化就有反一体化,但是疑欧和反欧力量在任何国家都没能成为主导力量。在某个领域或某个问题上某个或某几个国家亮起红灯时有发生,但没有一个国家提出要离开欧盟。
可以肯定的是,由于民粹主义的兴起,各国都追求本国优先,欧洲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矛盾非常大,未来联合和一体化势必将难以推进。比如欧洲的难民问题非常难解决,德国2015年提出对难民门户开放,然而匈牙利、波兰则公开提出它们国家的政策为“零难民”。这怎么能够联合?所以欧洲一体化今后一段时间陷入停滞甚至倒退的可能性很大。关于欧盟未来发展,欧洲很多国家包括法国和德国提了不少设想和蓝图,但是在今天民粹主义抬头的背景下都很难实现。
欧盟的未来目前还不明朗,这不仅仅因为民粹主义本身的发展有不确定性,还因为民粹主义上台后的政策还需要观察。前面讲到欧盟是一个处于进行中的实验室或者试验田,现在还可以把刚由民粹主义接管的意大利,以及执政党民粹色彩浓厚的匈牙利和波兰视为民粹主义的试验田、实验室。民粹主义一贯反精英、反建制,由于不喜欢传统政党、不喜欢建制,所以其组织的名字都很有意思,比如叫五星运动、国民阵线等,骨子里排斥所谓建制。但一旦它自己上了台会用什么样的治理方式,这值得研究。意大利五星运动上台以后,和欧盟矛盾非常大,但是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它已经放弃了或者说不再坚持退出欧元区和欧盟这一条诉求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民粹主义上台以后开始趋向务实,仍有待观察。
再举个例子,有浓厚民粹主义色彩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已经三连任了,他因公开表示赞成“非民主自由”而出名。事实上他是在公开挑战过去几十年在西方占主导地位的所谓新自由主义。尽管走到这一步在西方国家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但欧尔班从来没有说过匈牙利要退出欧盟。这就引起另外一个问题,民粹主义上台以后,究竟会干什么呢?也有可能过几年笔者会修正自己的看法,但是笔者认为它可能不是一个颠覆性力量,而主要是要改造、变革欧洲。也就是说,民粹主义可能不是要颠覆欧盟,但也不希望一体化再往前走了,同时要对已有一体化发展成果进行调整和改造。
很多年以后,历史学家们会怎么评价今天的欧洲?他们也许会说这是经过70年相对稳定之后的一个政治动荡和变动期,而不是说这是欧洲在经过70年和平联合之后走向解体的一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