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利用文化分野与对立吸引右翼选民
在文化分野中,“人民”的“敌人”被界定为外来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以及对意大利人的命运显得无动于衷的欧盟。
1.移民牌
在正式纲领中,五星运动对移民的立场没有北方联盟那么严苛。但是,其领袖为了迎合右翼选民中强烈的反移民情绪而频频发布反移民言论,从而使该党具有了右翼色彩。
五星运动的支持者既有左翼也有右翼。2013年大选使用的竞选纲领在刚刚制定时,五星运动的支持者还是以左翼为主,所以没有明显的反移民立场,只有一条与移民归化相关的,列在“教育”项下:“应该免费教外国人意大利语,如果外国人想申请意大利公民权,就必须学习意大利语”。2018年的大选纲领要由左翼和右翼支持者同时投票表决才最终形成,所以没有针对移民或难民本身进行指责,而是把移民和难民带来的问题集中在对政府的控诉上。例如,五星运动宣称,移民管理是主流政党最大的败笔;移民被描绘成社会公敌,那只不过是政客们试图把注意力从自己的责任上移开而已。五星运动提出的解决方案也侧重在国家之间的责任分担上:应坚持公平分担原则,管理和接待难民的责任和负担必须基于客观的、可量化的参数,如人口、国内生产总值(GDP)和失业率,在所有欧盟成员国之间平等分摊;要求国际保护资格申请的审核在来源国或中转国的使领馆或者在欧盟驻第三国代表处进行;完全停止向发生冲突的或直接间接与国际恐怖主义有联系的国家售卖武器;打击人口贩运等。
如上所述,五星运动正式的竞选纲领中并没有明显的反移民言论,但随着意大利移民问题越来越突出,为了和北方联盟等竞争对手争取右翼选民,五星运动的领袖还“见机行事”,频频发表反移民言论,从而使该党具有了反移民的右翼民粹政党特征。例如,格里洛反对根据属地原则自动给予在意大利出生的移民子女公民权。2012年,他在博客中写道:“给那些出生在意大利、但父母没有意大利国籍的人公民权,这没道理”。此后,格里洛的言论更为“右倾”,声称他在五星运动中“只想看到意大利人”。他还公开反对罗马尼亚的罗姆人(吉卜赛人)移民到意大利。面对反对声音,他愤怒
地回应:“凡说我是法西斯的人,都没长脑子,还拍体制的马屁”。反法西斯主义还被他说成是自由主义的建制派用来让普通老百姓闭嘴的工具。格里洛把非法移民和老鼠、垃圾相提并论。2015年,他呼吁当时的罗马市长下台,在推特上说应该“抢在罗马被老鼠、垃圾和非法移民淹没之前”尽快进行选举。2016年12月,柏林恐怖袭击的嫌犯在意大利米兰被击毙之后,格里洛在博客上宣称所有非法移民都应被驱逐出意大利,他将移民和恐怖分子联系在一起,称:“移民局势已经失控了”“我们的国家已经成为恐怖分子来来往往的地方,我们却无法识别、举报他们,他们能凭借申根协定在整个欧洲漫游而不被打扰”。同时,格里洛还要求修订关于移民管理的«都柏林协定»。
2017年8月,即将领导五星运动2018年大选的迪玛约针对在地中海救援移民船只的组织,呼吁“立即停止海上出租车服务”。他还建议立即遣返所有新来意大利海岸的非法移民,以及意大利应该提高自己的出生率,而不是交给移民。
2.“软”疑欧(soft Euroscepticism)
疑欧是五星运动另一个吸引右翼选民的主张。意大利有深厚的“挺欧”传统,曾坚定支持欧元。传统上,意大利人对本国政府缺乏信任,他们希望加入欧盟后,能够从其他拥有优良制度的国家学到好经验。但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意大利在欧盟的要求下实行了财政紧缩政策,不得不缩减社会保障等公共开支,疑欧情绪遂开始蔓延。正是看到这一现象,五星运动积极主动打“疑欧”牌。
格里洛宣称欧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需要对它进行“重新构想”(re-imagined)。他抨击欧盟和法国:“它是一个庞大的机器,在布鲁塞尔和斯特拉斯堡分别设了两个议会,就是为了讨好法国”。在格里洛反欧盟论调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欧盟的代表性,认为欧盟是被一群对“活生生的人”漠不关心的技术官僚和追求私利的政客主导。“布鲁塞尔的官僚们歪曲了欧洲的民主梦。今天,我们不是在和‘伊斯兰国’或者俄罗斯开战,我们是跟欧洲央行开战!”
格里洛还主张就是否脱离欧元区、重新使用里拉进行公投。在2012年5月接受彭博新闻社访谈时,格里洛抨击说:“欧元就是绕在我们脖子上的绳索,每天都收紧一点。”2013年大选后在德国«商报»上刊登的一篇采访中,这位五星运动的领导人称,意大利实际上已被从欧元区中剔除。他表示,北欧国家一旦收回对意大利国债的投资,就会“像甩掉烫土豆一样,把意大利扔出欧元区”。他强调民族国家的主权:“我赞成出现一个不同的欧洲,让各国都能采取自己的财政和货币制度。”许多意大利人认为,2011年贝卢斯科尼政府的倒台和蒙蒂领导的技术官僚政府的建立是欧盟在德国的策划下导演的,是德国总理默克尔对意大利总统纳波利塔诺施压,从而结束了贝卢斯科尼的总理生涯,并让亲欧的蒙蒂取而代之。格里洛紧抓住蒙蒂政府的紧缩政策作为意大利失去主权国家自由的证据来煽动疑欧情绪。2012年12月,他对外宣称:“如果我们去年破产的话,欧洲就玩完了。所以他们派了蒙蒂来控制局势,好让德国和法国的银行把他们的钱要回去。”
当然,由于多数意大利人认为留在欧盟对本国有利,所以五星运动并不主张脱离欧盟,而是秉持“软疑欧”立场。同时,五星运动的疑欧反映了一种右翼倾向。左翼和右翼政党都可能疑欧,但左翼更多关注经济—社会议题,认为欧盟是新自由主义政体,偏向自由市场经济,在欧盟框架下很难实现经济正义和社会正义;右翼疑欧,则出于对国家主权和文化认同的考量,反对欧盟要求民族国家“上缴”主权。就此而言,五星运动表现出右翼疑欧的特点。
正如有观察者看到的那样,只要意大利仍然身陷经济危机,并且财政政策导致危机更为恶化,那么疑欧民粹主义就仍然是一块吸票的磁石。
(三)利用对建制派精英的批判和互联网直接民主聚拢立场迥异的选民
五星运动一方面通过“左倾”的经济社会主张吸引左翼选民,另一方面又通过本土主义的纲领来吸引右翼选民。而反精英、反体制是左右翼选民的共同点,所以,五星运动更以抗议者的姿态出现,对建制派精英大加鞭挞,从而把立场不同的选民都吸引过来。在左中右选民都存在的情况下,如何处理内部的意识形态分歧?格里洛认为,五星运动“不是一种意识形态运动”,人们不应该受意识形态的制约,而要追求“免于任何意识形态的自由”,试图以一种“超然”的形象来超越分歧。但它提供的不仅仅是“口惠”,还通过互联网直接民主这一独一无二的供给方案,为选民们提供了切切实实的对传统政治制度的替代选项。
一方面,五星运动利用民众对现有政治体制的失望、愤怒和不信任,挑动民众对建制派的对立情绪。在五星运动2013年的竞选纲领中,开篇就是对建制派的批判:“当前的国家组织是官僚主义的,过于庞大、昂贵而无效。”格里洛强烈谴责作为一个阶层存在的“政治卡斯特”,他说:所有政客“都联合起来保卫这个官僚阶层总是提名同样的统治者来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意大利的卡斯特就像一个杀死宿主的寄生虫”。他声称现有主流政党和它们所代替的第一共和时期的政党没有区别:“政治早就死亡。只有秃鹫还在瓜分意大利的躯体。”他还利用年轻人对“老政治”的不满进行拉拢:“这些政客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们都70岁了,还谈论自己永远都不会见到的未来。我们需要年轻的血液。”
五星运动突出自己和政治阶级的不同,把自己塑造成和“人民”一样的正义的弱势群体:“我们双方就像大卫和歌利亚。我们只有网络,只有Meetups,只有激情和我的集会。他们拥有其他的一切。我们是在末尾被排斥的、被嘲弄的。而这就是我们要胜利的原因。”五星运动还很注重塑造自己廉洁清新的形象:五星运动主张“有犯罪记录的人没有资格竞选公职”,号召“废除议员的任何特权”,并把这两条写入2013年大选的竞选纲领。它的伦理准则还规定,五星运动的议员每月接受的工资不应超过5000欧元,超出部分应该返还国家——这远远少于其他议员获得的薪水;议员应该报告每月与议会活动有关的开支,如果违反了这些准则,就要辞职。而且,五星运动党员担任议员不能超过两个任期,以免成为职业政客,靠政治牟利。总之,五星运动注重塑造自己的清白形象来衬托建制派的腐败。
另一方面,五星运动不仅“破旧”,还“立新”。五星运动诞生于互联网,它为广大选民提供了区别于传统代议制民主的“互联网直接民主”这一独一无二的供给方案,给选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从而凝聚了大批支持者。
2009年,五星运动公布了作为五星运动“党章”的“非章程”(Non Statuto),其中第一条规定:五星运动是一个用于观点比较与协商的平台和工具,发源于格里洛的博客,并以其为中心。五星运动的“总部”就是网址(www.beppegrillo.it)。针对选民无处发声、不被代表、渴求变革的状况,五星运动试图以互联网为平台,让选民绕过中介,直接发出自己的声音。五星运动“非章程”的第四条称:五星运动力图成为协商的工具,在众议院、参议院、大区和市议会选举时,通过互联网来识别和选择候选人。互联网在加入五星运动、协商、决策和选举过程中发挥核心作用。它想见证的是:在政党之外,不以代议机构为中介,公民仍能进行有效的观点交流和民主辩论。
在互联网民主的实施渠道方面,格里洛的博客、推特和脸书,“卢梭”平台(pait-taforma Rousseau),以及Meetup等互联网空间成为五星运动用于政治动员和发动群众进行政治参与的渠道。格里洛的博客在五星运动发展史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喜剧明星的格里洛极富感染力的表达方式吸引了大批粉丝,从而使他的博客成为五星运动表达主张、汇聚意见的重要平台。2016年,在联合创始人詹罗伯托卡萨来焦(Gianrobeto Casaleggio)去世之后,格里洛倾向于“隐退”。由此,“卢梭”成为五星运动党员实践直接民主的重要渠道。2016年4月,在卡萨来焦去世的那一天,“卢梭”正式宣布成立。卡萨来焦认为,法国政治哲学家卢梭是“直接民主之父之一”,所以五星运动的平台就以卢梭来命名。在这个平台上,五星运动的党员可以自由表达观点、提议法案、对其他成员建议的法案进行表决,提请五星运动的议员关注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对候选人的名单进行投票,集体决定五星运动关于特定议题的政治立场等等。
“卢梭”的首页上写着:“参与变革。让你的声音通过‘卢梭’被听到”;“变革就在你手中,从这里开始”。“变革”“发声”这样极具诱惑力的字眼可谓戳中了选民的内心需求。
在选举候选人方面,其他政党提名全国大选的候选人都是自上而下进行的;而五星运动是自下而上在线选举候选人。候选人并非事先指定的,他们来自“人民”,由党员通过互联网直接选举产生。五星运动的“非章程”第七条规定,每个候选人的身份都要通过网站公开,对候选人的讨论同样公开、透明,不经任何中介。新任领导人迪玛约就是通过“卢梭”平台由党员在线投票公开选举产生。因此,五星运动这样宣称自己的候选人:“他们都是像你们一样的人。他们是你们的镜子”,“他们是你们的人民”,其言外之意是:支持五星运动就是支持人民自己。
五星运动的互联网直接民主还体现在竞选纲领和立法草案的确定上。在成立初期,五星运动经常被批评连纲领都没有,“只会抗议,不会建议”。格里洛则反驳说,五星运动早就有竞选纲领,它是通过在线汇集了数万条建议并在相关领域专家的帮助下起草而成,是“第一个由公民们写就的纲领”。这个纲领非常短,只有15页。但当时纲领的起草人主要是格里洛等少数人,没有通过投票表决。2018年大选的竞选纲领则是通过“众包”(out sourcing)的方式来拟定的,各个主题都是通过“卢梭”在线讨论和投票并汇集——五星运动很自豪地称之为“意大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通过参与和网络直接民主产生的政治纲领”。提交议会的立法草案也必须在互联网上发起。如果在网上投票中,一个新的立法建议得到超过20%的赞成票,五星运动的议员就有义务将其提交议会表决。而且,当五星运动成员的意见和领袖的意见发生冲突时,也要通过投票来做最终决定。2013年10月,一些五星运动议员提出修正案,试图将“秘密移民”(clandestine immigration)非罪化,格里洛对此迅速提出反对,因为他担心右翼支持者的流失。在2013年的大选中五星运动吸引了不少右翼选民的选票,而右翼选民坚决反对非法移民。但是,2014年1月,参与网上讨论的63%党员决定支持这个修正案。格里洛的意见并没有被支持者采纳,这也成为五星运动直接民主的体现。
因此,正如“卢梭”宣布的,五星运动倡导的互联网直接民主体现了公民及其代表之间的一种新型关系:当前的民主以授权为原则,没有直接参与;而互联网则会重新界定公民与政治的关系,让公民实时获得关于所有事实的信息,对中央政府启动的进程加以监控。直接民主因互联网而成为可能,它将公民置于中心地位。与传统政治终结于“投票”不同,选民在投票选出五星运动议员后,仍然可以通过互联网来监督议员的行为,对他们的立法草案进行修改,从而继续对政治进程施加影响。选民因此有可能从政治过程的“观众”变为“主角”,而五星运动的议员只不过是“人民”意志的“执行者”。更为重要的是,尽管五星运动内部支持者的意识形态立场差异极大,但大家可以通过公开透明的民主协商,投票决定集体的政策立场,从而让最后胜出的决议具有合法性——这是用技术手段解决理念差异的一次尝试。互联网民主也由此成为五星运动最有创新性的元素,从而使其获得传统政党和其他民粹政党都未具备的比较优势。互联网民主就像一块磁石,把立场不同的选民聚拢在同一个平台,最终成就了五星运动的混合民粹主义。
其实,五星运动也被批判在内部缺乏民主,如哪些议题可以拿到网上去讨论,这是由少数人决定的。但与其他政党相比,五星运动通过互联网提供了“去中介化”的直接民主,为那些生活窘迫的失意选民、对传统政治参与渠道失望的政治冷漠者以及被劳动力市场排斥在外的年轻人,提供了替代性的政治参与渠道,使其直接表达对统治阶层的不满,对变革的要求,并能够进行政治参与、影响决策,从而满足了他们的部分需求,这不能不说是民主实践在互联网时代的一个进步。